上午打瞌睡的女孩

作者:鬼子

我的遭遇是我的父母造成的。

首先是我的母亲,因为她偷了别人的一块脏肉。那块脏肉并没有多大,听说也就三两多四两的样子。那是一个早上。那个早上下过一点小雨,地面有些脏。那块脏肉是怎么掉地的,那卖肉的大婶自己也不清楚,听说她还来来去去地踩过好几脚,捡起来的时候,她曾吹了几次,可怎么也吹不干净,于是就丢在了桌子的一角,那是一个不太干净的地方。在她想来,那样的一块脏肉,谁还会掏钱呢?

我母亲也是这么想的。

所以她看到那块脏肉的时候,心里怦地跳了一下,就站住了。

母亲想,只要把水龙头的水开大一点,或许是可以洗干净的,就是洗不干净也没关系,下锅的时候少放点盐,多淋一点酱油就什么也看不见了。

母亲的手里当时拿着一把菜花。她看了一眼那位卖肉的大婶,她发现她没有注意她,就把那把菜花悄悄地放在了那块脏肉的上边,然后挤在别人的身后,装着也要买肉的样子。她当然装不了多久,她的心当时也相当地紧张,等到那位卖肉的大婶忙着给别人割肉的时候,她马上把那块脏肉抓进了她的菜花里。可她没有想到,有一个人早就把她看在了眼里。那个人就在她的身后,也是一个卖肉的,但他没有把她喊住。如果他当场喊了一声,也许就没有了后边的事了,因为母亲可以说,她是无意的,她只需要把那块脏肉放回桌面上,就了事了。可是那人没有吭声,他让我母亲把肉偷走,他说他最恨的就是偷肉的人,所以他让她把肉偷走,他要等着她的好看。我母亲走出五六步的时候,他才抓起了自己桌面上的一根腿骨,朝那位大婶的桌面上丢了过去。那是一根很大的腿骨,落下的地方就是那块脏肉被抓走的地方。骨头落下的声音惊动了那位大婶,她跟着就尖叫了起来,她说谁要你的骨头啦,拿你的走!她以为他在跟她耍闹。听说没人买肉的时候,他们也时常无聊地闹些那样的事情。那位大婶抓起那根骨头就要朝他扔回来。就这样,她发现她的那块脏肉不见了。

随后发生的事情,谁都可以想象。那位大婶举着那把割肉的尖刀,从桌里愤怒地跳了出来,朝我的母亲扑了过去。

母亲出事的当天,我很丢脸,也很气愤。我曾气冲冲地走到她的床前,我说妈,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了?

母亲居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。她两眼傻傻地望着我,她说,她没有吃错什么药,她什么药也没有吃过。

我说,没吃错药你为什么要偷别人的肉呢?

母亲这才把脸塞到了枕头的下边,背着我呜呜地哭了起来。

我当时也哭了。我说哭有什么用呢?我说,我父亲知道了你怎么办呢?那些日子里,父亲的脾气本来就不是太好。他总是天亮出去,天黑才回来,脸色总是灰涂涂的,像是整天到处碰壁的样子。母亲曾不止一次地问过他,他整天都在忙些什么呢?父亲一听就两眼冒火,他说干什么关你屁事?你以为事情就那么好找吗?母亲听了当然难受。母亲觉得,不管事情好不好找,你总要尽快地找到才是道理,因为你是这个家的主子。母亲说,家里要过日子,不能老是没有钱呀。就为着这样的话题,他们时常吵到深更半夜,吵得我也常常睡不好觉。

可怕的事情就这样跟着来了。那是母亲偷肉后的第五个晚上。父亲可能是那天才听到的。那天晚上,我们家吃的是麻辣豆腐,那是我买的,也是我烧的。我一共买了三块,一人一块,每块五毛,母亲给了我两块钱,我把五毛还给了母亲。父亲却望都不望我煮的那碗麻辣豆腐,他一口也不吃,他只埋头扒着他的饭。父亲的饭量原来是每餐一两碗的,但那些日子里,已经改成每餐三四碗了,也许是因为没有肉,也许是因为整天的在外奔波。但那天晚上,他只扒了两碗就停住了。我知道情况不对了,就悄悄地也放下了碗来。望着父亲那只空空的饭碗,我心里也空空荡荡的,我那是心里发慌。

母亲跟着也停了下来。

都知道父亲要愤怒了!但谁也不会想到,父亲竟会拿碗当作发泄的对象。

父亲突然站了起来,咣地一声,把自己的饭碗砸在了地上。那些破碎的碗片在灯光下到处乱飞,吓得我们赶忙往后站了起来。

我看见母亲的身子不停地哆嗦着,样子异常可怕。

父亲随后又摔烂了两个。一个是菜碗,一个是母亲的饭碗。随着咣咣咣的震响,屋地上到处都是破碎的碗片,还有饭,还有那些我烧的豆腐。奇怪的是父亲没有一句骂人的话。父亲当时还想摔。剩下的那个碗是我的,可我没有给他,我把碗首先抢到了手上。

我的饭还没有吃完。吃完了我也不会给他。

父亲在桌上扑了个空。但父亲的愤怒却没有完,他猛地飞起了一脚,把饭桌踢翻在了地上。

那个晚上,除了母亲呜呜的哭声,屋里没有人说过一句话,就连轻轻的一声咳嗽也没有。一切都默默地发生着,又默默地承受着,直到凌晨五点左右的时候。父亲可能是一夜都没有睡着,他早早地就爬起了床来,把屋里的灯开得通亮。我是被灯光惊醒的。我的眼睛刚一睁开,就看见父亲背着一个很大的行李包,走到我的床前。父亲像是要跟我说句什么,我耸着耳朵听着,却什么也没有听到。父亲站了一下,伸手在我的头上摸了摸,就转过了身去。就在这时,母亲出现了,她咚地一声跪在我的房门口上,把父亲的路给堵住了。

母亲的情景让人心碎!

我在床上坐了起来。

母亲跪在地上呜呜地哭着,哭得比晚上更加要命。

母亲说你想丢下我们不管了吗?你能告诉我们,你要去哪吗?

父亲没有回答。父亲只是恶狠狠地吼了一句,你给我滚开!

母亲没有滚开。母亲跪着不动。母亲说,你就这样丢下我们,我们怎么办呢?

父亲说怎么办你还用得着问我吗?父亲说你可以去偷呀!

父亲说你不是会偷吗!父亲说,你不是工程师吗?你脸都不要了你还不知道怎么办吗?

说完,父亲抬起了他的长腿,从母亲的头上突然跨了过去。

看着父亲的那两条长腿,我一时惊呆了。父亲怎么能从母亲头上跨过去呢?我觉得父亲不可以这样的。蹲在那里的母亲又不是路上的一堆粪便,怎么可以这样跨过去呢?

母亲只是偷了别人的一块肉,那是她的不对,可她不是粪便呀,她偷了肉你可以愤怒,你可以把她推往一边,可你怎么从她的头上跨过去呢?

我心里说,父亲是不是也吃错了什么药了?

我的眼里呼地流下了一串串的泪水。母亲也被吓傻了,她就那样一直地跪着,哭着,她没有想到就因为那三两多不到四两的脏肉,竟然要付出这么伤心的代价。直到我父亲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完全消失的时候,她才突然地站了起来,把我从床上愤怒地拉下。

她说你还坐在床上干什么,还不快去把他追回来。

她说,你不想要父亲啦?我的脑子轰地一声,头皮都炸了。我光着脚就往楼下追去。那时,天还没亮,长长的楼道里,被我跑得咚咚地震响。也许有人以为是不是谁家闹了歹徒了。有时我就想,真是有歹徒进了我们家里,结果也许都不会那么让人伤心。我后来没有追上我的父亲。父亲早已经不知了去向。我不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。我在楼脚下孤零零地站着,一直站到了天亮。

那天早上,我的脑子里全都是父亲的那两条长腿。

我的家从此变得阴沉沉的。母亲动不动就问我,有你父亲的消息吗?我说没有。事实上也没有。

母亲说,碰上认识的就问问。我不敢问。你说我怎么敢问呢?我说问了又能怎么样呢?

母亲就愣在那里,似乎被我的话给问住了。

但她总是告诉我,我们不能没有你的父亲,他要是死不回来,我们怎么办呢?

母亲说完总是呆呆地坐在沙发上,觉得自己真是该死,她说我为什么要偷那一块脏肉呢?你说我为什么要偷呢?我真是该死呀!

说多了有时我也不想听,我只好求她,我说妈,你别说了好吗?

她只好默默地闭上了嘴巴。母亲的身子本来就不是太好,这样一来,就一天一天地蔫了下去。有时,我已经放学回家,她还半死不死地躺在床上。她说饭我还没煮呢。我只好直直走进了厨房。

菜可以没有,饭总是要吃的呀!我们哪能因为没有了父亲就不吃饭了呢?

不久,也许是一个月吧,也许不到,母亲终于听到了父亲的消息。

母亲是去买菜回来在路上听到的。母亲那天去的是南门菜市。她买的不是青菜,也不是豆腐,而是一小袋的萝卜干。那萝卜干其实也是挺不错的,只要多放一些辣椒粉,吃起来还是很下饭的。她提着那小袋萝卜干正往回走,突然碰着了一个人,那是他们原单位的老李。老李已经好几次看到她买萝卜干了,但往时他没有做声,只是对她点点头就过去了,这次却突然尖叫了起来。他说你怎么还整天的就买这个呀?母亲想把萝卜干收到身后,但已经来不及了。母亲的脸色一下就红了起来,她把那袋萝卜干紧紧地捏在手心。她对老李说,有什么办法呢?老李就又尖叫了起来,他说他不是回来了吗?我母亲一愣,她知道老李说的是我的父亲。本来,她是想尽快走过去的,这下就突然站住了。她说你说什么?老李说寒露她爸爸不是回来了吗?我母亲惊奇地摇摇头。她说什么时候回来啦?连影子都没有回来过。老李就说回来了,他早就回来了!

我母亲说是你看到的?老李还是不肯相信,他说他真的没有回过家?

我母亲又摇了摇头。老李连忙把我母亲拉到了路的一边。他说我告诉你吧,他现在有钱啦!他就住在瓦城饭店的老楼里,跟四川来的一个妓女住在一起,已经住了五六天了。

听他这么一说,我母亲眼睛一黑,差点倒在了地上。

母亲说是你看到的?老李说当然是我看见啦,他还给我烧了他的烟呢,你知道他现在烧的什么烟吗?他发了财啦!我母亲说,你不要骗我。老李说我骗你干什么呢?你说我骗你干什么?我母亲还是有点不敢相信,她说他怎么会发财呢?老李就说,他不发财他怎么敢跟那些妓女住在一起呢?你知道那些妓女一天要收多少钱吗?我母亲不知道,我母亲好像从来没有听别人说过。李老便告诉我的母亲,他说每一天最少三百块,没有三百块她只给你摸一摸,她不会给他包房的。

母亲像被重重地敲了几棒,呆呆地站在马路上,半天走不动路。她想马上跑到瓦城饭店的老楼,去看看我的父亲是不是真的回来了,可她不敢。晚上炒萝卜干的时候,她也忘了放上辣椒粉了,我还以为是没钱买了,也没有做声,慢慢地咽完了两碗饭,就忙我的家庭作业去了。母亲吃完饭便一直坐在饭桌的旁边,碗也不收。我问她妈你怎么啦?她说快点做你的作业吧,做完了我告诉你。我说什么事你说吧。她却坚决不说。

偏偏那个晚上的作业又是特别地多。我们来到瓦城饭店的时候,都深夜十二点了。

瓦城饭店的总台却没有我父亲的住宿登记。

瓦城饭店的老楼一共四层,哪一层的楼道上都是空空荡荡的,就连各个楼层的服务员都不见踪影。我们上了一层是空的,再上一层,还是空的,我们上去了又下来,下来了又上去,就是碰不上一个人。我想喊一声父亲你在哪里,母亲却说别喊。她怕别人骂,怕别人把我们赶走。

望着空荡荡的楼道,我说那我们怎么找呢?

母亲便拉着我,将耳朵紧紧地贴在房门上。她说看不到人我们就找他的声音。她说我父亲的呼噜声,她到死都能听得出来,她不信我父亲跟了那些女的睡在一起就没有了呼噜了。第一个房没有,我们便听第二个房;二个房没有,我们就听第三个房,一个房一个房地听了下去。有的房间有呼噜的声音,有的房间却没有;有的房间里有人还在说话,有的房间连说话的声音都没有,只有一种很奇怪的响声。

没有哪一个呼噜像是我父亲的呼噜。母亲说不可能。她说只要他打呼噜,我不可能听不出来。

母亲说,他可能还没睡。她说你有没有听到他还在说话?我摇着头。我当时有些困了。我说听不出来的,我们回去吧。

母亲却不动,她的眼睛突然盯着房门上的天窗。她说我们从上边往里看一看吧。

望着那些高高的天窗,我说怎么看呢?母亲扫了一眼空荡荡的楼道,我知道她想寻找能够垫高的东西。但空荡荡的楼道里空空荡荡的。我说算了,我们先回家吧。母亲却突然拉了我一下,她说回什么回?然后把身子蹲在门边,她说,我在下边你在上边,你从天窗往里看一看。

我心说这样怎么行呢?看着母亲那瘦弱的身子,我就感到害怕。我怕一脚就把母亲的腰骨给踩断了,就像咔的一声踩断一块脆弱的玻璃。

我连忙说,不行的妈。她却将手扫过来,把我的腿拖了过去。

她说别嗦,上来吧。可我的脚刚刚踩上去,第二只脚在空中还没有落下,母亲的身子便猛然往前一倾,咚地一声,脑门撞在了前边的门板上。

我们俩当时都吓慌了。我们收缩着身子,谁都不敢做声。我们怕惊动了屋里的人。但屋里却没有任何的反应。

过了一会儿,母亲又把身子蹲到了门边。我说不行的妈。

她的脸便突然要愤怒的样子,她瞪着我,连话都没有再说。

我只好又慢慢地踩到了她的肩头上。这一次她先紧紧地抓住了门框。为了减轻母亲身上的重量,我也紧紧地抓着头上的门框,把身子极力地往上托,但母亲的身子总是往下一沉,沉得我心慌慌的。好像好久好久,她才顶住了,然后很吃力地把我往上顶着。大约只顶了十个天窗,母亲就顶不住了。她突然地哼了一声什么,我还来不及问她怎么回事,我们就一起重重地倒在了地上。

楼道上的灯光不是很亮,也不是很弱。我们坐在地板上像两个可怜的小偷。我说妈,我们还是回家吧?

母亲却没有回我的话,她眼睁睁地看着我,然后突然地对我说,露露,你蹲在下边可以吗?

我当时一愣,我的心好像咚地一声,落进了一个可怕深渊。

我望着母亲说不出话来。母亲说试一试吧好吗?

她说你不用站起来,你就蹲着就行了,妈比你高,妈就站在你的肩膀上,好不好?

不好又有什么办法呢?

我想不出母亲还能有别的什么办法。我没有做声,我咬了咬下唇,就朝门框边蹲下了身子。刚开始我没有多少吃力的感觉,我紧紧地抓着前边的门框,蹲到第五个第六个的时候,腰骨里就有了一些不同了,开始好像只是有一些难受,慢慢地,就发热起来了,就像有一条毛毛虫钻在腰骨的肌肉里,又热又辣。我发现只是咬住下唇已经没有用了,我就暗暗地咬起了牙来,咬得格格地响,但心里却对自己说,踩吧踩吧,只要能找到父亲,母亲就是把我的腰踩断了,我也会忍住的。

但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。我的泪水在暗中悄悄地流着,流了一个房门又一个房门,但母亲却一点都没有发觉。

那天晚上,我们当然没有找到。

回到家的时候,差不多凌晨两点了。上床后我对母亲说,天亮的时候别忘了叫我。我担心我起不来。但第二天早上,没有等到母亲的提醒,我就自己爬起来了。

我怕迟到。

就是那个早上开始,我的脑子里出现了一种昏昏沉沉的东西,因为那种昏昏沉沉的东西,我的眼睛老是不太听话,老是有点粘粘糊糊的,第一节课也还顶得住,第二节课顶到一半就不行了,眼皮越来越沉重了起来,怎么支撑也支撑不住了。

我只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那节课是语文课,黄老师以为我有问题要问,连忙停下了手中的课本,他指着我问,有什么要问吗?我说没有。黄老师的心里可能说,没有你站起来干什么?你没吃错药吧?于是黄老师叫我坐下。我刚想坐下,腰又挺直了,我怕坐下去就站不起来了。

我于是撒了一个谎,说有点不太舒服,站一下就好了。

那一站,我便一直站到了下课。下完课就是课间操,我不去参加,教室的门都没有出去。黄老师以为我是真的病了,课间操还没有结束,他就找到了教室里。他问我要不要到他屋里找点药吃吃?我没有站起来。我只是侧着头,我说没事,就是有点头昏而已,我说歇一歇会好的。黄老师有点不肯相信我的话,他用手在我的额门上摸了摸,我自己也摸了摸,额门上好好的,没有发冷,也没有发烫。黄老师就说,那你就歇歇吧,注意别影响了上课。他说下一节课是数学吧。我就对他嗯了一声。他刚一转身,我又一头匍在了桌面上。

中午回到家里,一进门,我就告诉了母亲打瞌睡的事情。

母亲的回答却是,打一点就打一点呗,打一点瞌睡要什么紧呢?

我两眼傻傻地看着母亲,我知道我无法对她再说些什么。

母亲说,今天晚上我们去早一点。我说那我的家庭作业怎么做?

母亲却不再理我。她想的只是我的父亲,还有那个四川来的妓女。

晚上,我们刚刚放碗,她就叫我快把课本拿上。我说做完了作业再去不可以吗?她就朝我瞪起了眼睛,她说叫你拿上你就拿上,你嗦什么呢!我心里想,母亲看来要发疯了。早知道这样,你干吗要偷别人的那一块脏肉呢?

瓦城饭店的老楼与新楼之间有一块空地,那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圃。花圃里摆放着几张不大不小的水泥桌,最中间的那一张有一盏路灯。母亲指着那盏路灯对我说,你就在那做你的作业吧。我说那你呢?她说我坐在楼脚下等他,我不信他不上楼也不下楼。她说的那是老楼的楼脚。看着那张冰冷的水泥桌,我的心打了一寒颤,可除了那张冷冰冰的水泥桌,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呢?我刚要往水泥桌走去,母亲却又把我扯住了。

母亲说做作业的时候别做得太死,耳朵要清醒一点,知道吗?

我说知道了。

母亲还是不让我走。母亲说,你要是看到了他们你知道怎么办吗?

我不知道怎么办。我没有回答母亲的话。

母亲说你马上给我把作业扔了,你要马上飞过去把他们死死地搂住。

我说他们要是踢我我怎么办?母亲说他们怎么敢踢你呢?

她说他们不敢。

我说他们为什么不敢,他们肯定会踢我的。

母亲说他们真要踢就让他们踢吧,踢不死你就紧紧地搂住他们。

我说那你呢?

母亲说我也搂呀!她说搂住了你就大声地喊叫,让整个饭店里的人都跑过来,我看他们还敢不敢踢!

母亲的话,让我全身都感到冷嗖嗖的,弄得我做作业的时候脑子里老是晃晃悠悠的,一会儿是父亲的那两条长腿,一会儿又是那个女的那两条小腿,我想真要是看见了父亲他们,我应该上去搂住哪一个呢?我是搂住父亲的还是搂住她的呢?我想也许哪一个我都搂不住。

好在那天晚上,我们没有看到他们的腿。一连两个多星期都没有看到。

每天晚上,我们都吃完饭就骑上我们的烂单车,然后咣当咣当地奔往那栋瓦城饭店的老楼,然后,我坐在我的那盏昏黄的路灯下,做着我的作业;母亲坐在她的那个楼脚下,等着我的父亲。等我做完了作业了再朝母亲走去,然后,两个人坐在一起,可怜兮兮地等待着。

我曾怀疑父亲没有住在那里,或许根本就没有回到过我们瓦城,或许回来了,但转身已经离开了。

有一天,我偷偷地跑到那个老李的家中,我说你是真的看到我爸爸回到瓦城的吗?他说当然是真的啦。我说是真的住在瓦城饭店的老楼里吗?他又说了一句当然是真的。我说那我们天天晚上都在那里守着,为什么影子都没有见过呢?老李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。我说你可不要骗我们。他说我怎么会骗你们呢?他说他是真的看到了我的父亲。他说我跟你说实话吧,前天我还碰到他呢。我说你在哪里碰到他的?他说就在八里街的一个赌馆里。我说他在那里干什么?他说在赌馆里还有什么干呢?我说那你不帮我们告诉他,说我们在找他吗?他说我当然说啦,我怎么会不说呢?我说你怎么跟他说呢?他说我说你们找他找得好苦,我让他回家去看一看你们,让他给你们拿一些钱回去,我告诉他,说你们相当地需要钱。

我连忙对他说,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钱。老李便说,我知道我知道。他说这一点他知道。

我说你要是再见到他,你帮我们拉他回家好吗?老李却突然一愣,笑了笑,然后连连地说了几声好的好的,他说我要是再见到他,我一定给你拉他回家去,好吗?老李的话说得相当好听,但他的那种笑,却让我无法相信。我心里捉摸着,发出那种笑声的人,一般只是嘴上说话而已,事实上他是不肯帮你的。几天后,我又去找过他一次,刚一开口,他就说见了见了,他说昨天晚上我还见到他呢。这一次不知怎么,我竟忘了问他在什么地方看到的。我说你不是答应我帮我拉他回家的吗?

他说我怎么拉呢?他说那个女的也跟我父亲在一起。

我说那这样好吗,哪一天我跟你一起上街,你要是看见了,你把她指给我看。

他的脸色马上沉了下去,然后冷冷地笑了一声。

他说那不好的,那怎么好呢?我说怎么不好呢?

他就又连连地说了几声不好。他说这种事我怎么跟你说呢?反正说了你也不懂。

听他那么一说,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,我转过身就走了。

从那以后,我再没有去找他。那样的人,我去找他干什么呢?我又不是傻子。

事实上,父亲真的回到了瓦城。不久后的一天晚上,我和母亲推着我们的烂单车,刚要前去瓦城饭店,突然,一辆黑色的摩托车呼啸着停在了我的身旁。摩托车上坐着一个漂亮的女子。她就是跟我父亲在一起鬼混的那个女人。可当时我不知道,我母亲也不知道。我当时只是觉得奇怪,我想这摩托怎么突然停在我的身边呢?差一点就把我给撞着了。我惊慌地看着她。她的身上,上边穿着黑色的皮衣,下边穿着黑色的皮裤,头上戴着的也是黑色的头盔,那一种样子,是用心打扮过的。我承认,她长得真是迷人。

她先是对我笑了笑,然后摘下黑色的头盔,她说你就是寒露吧?

我当时一愣,心想我又不认识她,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呢?我吃惊地跟她点了点头。

她把脑后的头发甩了甩,从皮衣里掏出了一沓钱来,递到我的手上。

看着那样的一沓钱,我的眼睛当时呆了,我的手也傻了,嘴里也忘了说话了。

她说,这是你爸爸让我送给你的。她的声音很轻,像是生怕我母亲在前边听到。

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,我把那沓钱朝母亲亮了亮,然后回头想问她一声我父亲住在那里?可我还没有张嘴,她就抢先丢下了一句话,然后骑着她的摩托往我的身后飞走了,只留下了一阵叫人难受的轰鸣声。

她说,你爸让我告诉你,别再整夜整夜地到饭店去找他了。

望着她那飞去的方向,我傻呆了。母亲已经回到我的身旁。母亲问她是谁?

我说她没说她是谁。母亲说那这钱,是怎么回事?我说是我爸爸让她送来的。母亲突然就惊叫起来,她说是你爸爸叫她送来的吗?

我说我没有听错,她是这么说的。母亲的惊叫马上就成了嚎叫。她说那她就是勾引你爸爸的那个妓女了,你怎么不把她抓住呢?你怎么就知道收她的钱,却不知道把她抓住呢?你为什么不抓住她呢?母亲一边说一边朝我拼命地跺着她的两只脚,跺得咚咚地乱响。

我说我怎么知道她是那个妓女呢?母亲说她不是那个妓女她是谁呢?你说她是谁呢?

我哑口无言。我真的没有想到她就是那一个女的。

母亲马上从我的手里把钱夺了过去,嘴里恨恨地重复着,你就知道拿她的钱,你为什么不知道抓住她呢?

我担心母亲把钱撕了,可她没有。她把那沓钱紧紧地攥在手里,嘴里乱七八糟地又说了一大堆话,但我一句都没有听清,说着说着,她就落下了泪来。

那天晚上,我们就坐在家里,母亲把那沓钱摆在被父亲踢烂了的那张饭桌上,然后傻傻地看着。

那沓钱一共两千。母亲也没有多数。她只眼睁睁地看着,一直到睡去。

那天晚上我也睡得很早,而且睡得很甜。我没有去替母亲想得太多,我倒是庆幸那个晚上不用再去熬夜。

第二天上午,也是那段时间里我唯一没有打瞌睡的一个上午。

但是,母亲却在家里出事了。母亲去买菜的时候,又想起了那个黑衣黑裤的妓女,一想起那个妓女,她就觉得不想活了。她说我不想活了我还买什么菜呢?她在街上拐了一个弯,就把买菜的钱买农药去了。

放学后,如果我马上回家,也许能看到母亲喝下农药的情景,那样,或许我能从她的嘴边夺下。可是,我偏偏没有马上回家,我也在大街上突然地拐了一个弯,就弯到瓦城饭店去了。我也想起了那个黑衣黑裤的妓女。我想我应该到那里去看看,我想看看那辆摩托在不在那里,只要认出了那辆摩托车,那就证实父亲是真的住在了瓦城饭店。

但我没有看到那辆摩托。

所有能够停车的地方,我都找遍了,就是没有那辆摩托的影子。

从瓦城饭店回来,母亲已经喝完了农药了。一进门,一股难闻的农药味,就朝我扑来。谁都知道农药是杀虫用的,但我丝毫没有想到母亲正在屋里杀虫,一闻到那个味,我就感到全身发冷。我往屋里大叫了一声妈!我没有听到回音。我连连地大叫了几声,然后朝她的屋里扑去。母亲的屋里是农药味最浓的地方。我看到一个农药瓶烂在了地上。药瓶的四周,还湿淋淋的都是药水。我往床上一看,我没有看到母亲,只看到一团隆起的被子。我知道情况不好,我被那情景吓得声音都没有了。我好像拼命地喊了一声什么,但声音却卡在喉咙里,怎么也喊不出来。我的脸麻木了,我的头皮麻木了,就连我的手我的脚,也都麻木起来了。好久,我才扑上去使劲地撩开了被子。

被子里的农药味更加浓烈,冲天的气味让我睁不开眼睛,但我还是看到了我的母亲,她蜷缩着,就像一只已经死去了的小猫。

我的眼泪哗地飞了出来。我知道母亲是喝了农药了。我一边哭一边喊着,一边摇着她的身子。最后我摸了摸她的鼻尖,我发现她好像还有救,我转身就冲出了门外。几位听到呼救的邻居,马上好心地跑了过来,然后叫了一辆出租车,把我母亲送到了医院。

后来,医生告诉我,他说要是再晚一点点,你母亲的命就没有了。医生边说边比划着他的拇指和食指,那两个手指的距离,只有小指头那么一点点,我知道,那就是我母亲与死亡的距离。

医生问我,你母亲她为什么要这样呢?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他。我说她是吃错了药了。

医生竟也没有听懂我的意思,他竟然对我严肃起脸来,两眼大大地瞪着我,好像在瞪着一个无知的小孩。然后,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,他说你不懂,你妈喝的那可是真正的农药啊,你知道吗?

我白了他一眼。我心里说,是谁不懂呀?但我没有跟他多嘴。

母亲的命是留下来了,但那个女的送来的两千块钱,却转眼之间,全都跑进了医院。我心里感到困惑。我想,父亲让那个妓女送来那两千块钱到底是干什么用的?是为了让我和我的母亲能够改善一点生活呢?或是为了谋杀我的母亲?

我时常白天黑夜地想着这两个问号。但我总是想了开头,想不到结尾,有时想到了结尾,却又好像不对。

从医院回来以后,母亲经常拿着那些医药费,在床上来回地看,看着看着,眼泪就流到了床上。有时,她看着看着突然眼睛一闭,就把那些医药发票盖在眼上,我想那样她怎么看得见呢?但慢慢地,我就看到了两个小小的湿点出现在发票的背后。我知道那是什么,于是就转过了脸去,我不想让自己看到太多。因为随后的情景,便是那些发票会慢慢地湿开,最后湿成软软的一片。

一天,母亲把我叫到她的床前,把那些发票递给我。

她说你拿着,你拿着它们去找找我们的厂长,看能不能给报销一点?

我把发票接到手上,我说我该怎么说呢?母亲也不知道怎么说,她反而问我,你说怎么说好呢?

我的脑子一愣,心想你怎么反而问我呢?但我还是告诉了她,我说,就说这医药费都是跟别人借的吧。

母亲说好的,那你就这么说吧。说完自己又伤心起来。她说他们要是不给报销呢?这么多的钱,可就全都扔到了水里了。

我心里说你知道了吧?知道了为什么还自杀呢?

我心想,你如果不去买那个农药,而是去买你的菜,你知道两千块钱够我们吃多久吗?

我拿着那些医药费就找他们厂长去了。我去的不是工厂,而是厂长的家里。厂长的家我去过一次,那是我母亲下岗前带我去的。母亲拿着一大箱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罗汉果,说是让厂长泡茶喝。母亲说厂长呀厂长,你烧烟烧得太厉害了,你应该喝一点罗汉果润润你的肺。她说罗汉果茶是润肺的你知道吗?厂长听了很高兴。其实我也知道,母亲的目的不是为了给厂长润肺,而是另有目的。那些时候,他们厂里刚刚传说要准备有人下岗,母亲希望自己的名字不在那些人中。母亲的理由是父亲的工厂听说就要破产,她说我们不能两个人全都下岗。厂长连连说了几声好的好的。厂长的声音相当清晰,每个字都来自于绝对健康的肺腑,他根本就不需要母亲的罗汉果茶去给他滋润。他说我们会替你考虑这个问题的。他说上边已经有了文件,说是不允许夫妻两人全都下岗。可母亲后来还是下岗了,因为母亲下岗的时候,父亲的工厂还没有宣布完蛋,也就是说,父亲那时还在厂里呆着,所以,厂长说过的话是不需要负任何良心责任的。所以母亲只好悲哀地摇着头,说是这个年月里的人太聪明了,太聪明了,聪明得让人无话可说。当然,做厂长的,他也许有他的难处,一箱罗汉果与一个厂长的难处相比起来,那算得了什么呢?如果我是厂长,或许,我也会这样。

我拿着母亲的医药费去找厂长的那天,我也没有空手而去。我怕进屋的头一句说不出来。我拿的当然不再是罗汉果,罗汉果一个就是一块多两块钱,我哪里有那个钱呢?我提的是一小袋苹果,那是在路边买的。我一手提着那袋不大的苹果,一手紧紧地攥着那些医药发票,走进厂长家门的时候,我没想到还有两个副厂长也坐在那里。我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,可能是谈厂里的事,也可能是谈他们自己的什么私事,很难说。他们都知道我母亲自杀的事。我还没开口,他们就七嘴八舌地问我,你妈现在怎么样?她出院了没有?

我只知道,我不能对他们太说真话,我说医院要我妈还住些日子的,但我妈说没有钱了,不住了,就出院了。说着我把手里医药费亮了出来,我说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。

厂长从我手里拿了过去,翻了几翻,又看了几看,没有说话就递给了身边的另一个副厂长。看他的样子,他想由别人先说。那副厂长看过之后却也没有说话,他把那些发票往旁边一递,传到了另一个副厂长的手上。

最后还是厂长说话。

他说的先是一堆客套话,什么可怜啦,同情啦,还骂了我父亲七八句,每一句都把我父亲骂得狗屁一样,接着便说了一大堆厂里的困难。我知道那是说给我母亲听的,说完嘴巴一歪,语气慢了下来,他说你妈这医药费不好报,因为你妈她不是得了什么病,她是自己喝了农药自杀;再说了,厂里现在也没钱,我们一年前的医药费如今都自己锁在箱里呢。

我傻傻地站了一下,我知道这事不能多费口舌,免得回家后不停地喝水还自己心里难受。再说了,我对母亲也有意见,我心想你既然是自杀进的医院,你还报什么销呢?哪里有自杀可以报销的道理呢?我拿起他们放在茶几上的那些发票,我说那我走了。我刚一转身,厂长就站起来把我拉住了。他说你等一等,然后让那两位副厂长把放在茶几上的几个大苹果抓起来,塞进我提去的苹果袋里,让我拿回家里给我的母亲。厂长家的楼脚下有一个很漂亮的垃圾桶。我站在垃圾桶旁,想把他们的苹果一个一个地扔进去。

最后我没有扔。我觉得没有那个必要。我觉得拿回去对母亲多少还是有点好处的。

再说,那么大个的一个苹果,我想买还买不起呢!

看着那些回来的发票,母亲并没有开口骂人,她只是睁大着眼睛,默默地凝视着头上的天花板,默默地往心里吞着什么。

那一摞发票,我没有丢掉。我把它们整理好,收藏在一个烂了的文具盒里,外边用一根橡皮筋一道一道地扎紧,然后放在我床头的窗台上。我想,总有一天我会找到我的父亲的,那时候,我要一张一张地递给他,然后告诉他,这就是你让那个妓女给我们送来的两千块钱。

去瓦城饭店熬夜的事,母亲却没有让我停下,天一黑,她就大声地催我快点上路。有时,出门前我想先屙掉一泡小尿,因为在那里我找不到厕所。她在床上就急了起来,一副很恨人的样子,嘴里哝哝呱呱的。她说你还没走呀?你还没走呀?你现在还没走你要磨到什么时候?好像就在我没有到达瓦城饭店的这一个时间里,父亲他们刚好从楼脚经过。

有天深夜,我从瓦城饭店回来,刚一进门,她就在床上问我,又没看到是不是?

每天晚上,不管回得多么晚,她总是躺在床上这样问我。

我心想你知道了你还问什么问呢?那夜我就没有回答她。

她就吼着把我叫到了她的床前。她说,你听说过水滴石穿吗?

然而,后来被我滴穿的却不是我的父亲,而是一个贵州女。

那贵州女也是专门做那种事的,她也住在瓦城饭店的老楼里。她是被我感动的,那种感动也许只能算是一种小小的感动,但对我来说,还是很感动的,所以我一直都牢牢地记着她。她叫小夏,头一次见她的时候,她穿的也是黑衣黑裤,弄得我曾怀疑她会不会就是跟我父亲的那一个,我觉得她有点像,但刘阿姨告诉我不是。她说她们只是衣服相同。我不明白她们为什么总是穿着黑色的裤子?刘阿姨说她们喜欢她们就穿呗,这有什么呢?冷天的时候她们穿黑衣黑裤,热天的时候,她们就会穿一身黑色的乔其纱。刘阿姨说,就像医生穿着医生的衣服,犯人穿着犯人的衣服,这有什么呢?

刘阿姨是玫瑰美容屋的老板,她的美容屋就在瓦城饭店的楼脚,但不是我父亲他们住的那一栋,是前边的那一栋,那是新楼,我父亲他们住的那是旧楼。刘阿姨的美容屋与我在花圃里坐着的地方,是斜对面。她的美容屋生意十分地红火,住在瓦城饭店里的人,不管是什么人,都喜欢在她那里洗头洗脸,尤其是在老楼里包房的那些小姐。

小夏长得相当漂亮,听说在包房的那些小姐中,就她一个不是四川来的。听说她们也是有帮派的,四川来的那些不愿跟她在一起玩,所以她总是一个人东游西荡的,所以刘阿姨的美容屋便成了她最常到的地方,除了她自己到那里洗头,洗脸,她还帮着刘阿姨她们给客人洗脸洗头,她也不用刘阿姨给她付辛苦钱,她愿意给刘阿姨帮忙,一来是为了自己解闷,二来也是她拉客的一种手段,一旦碰着适合的男人,洗完了头或者洗完了脸,她就把他们带到她包的房里。

这些都是刘阿姨告诉我的。刘阿姨对我说,有一天晚上,小夏也是去给她帮忙,她一边给客人洗头一边就给刘阿姨说起了我。她问刘阿姨,有一个女孩每天晚上都坐在花圃里,你注意到了没有。刘阿姨说她注意到了,但她以为可能是饭店里哪位职工的女儿,是跟母亲或者父亲上夜班来的。小夏就告诉她不是。她告诉她,说我是一个很可怜的女孩,然后把我的事情告诉了刘阿姨。完了她对刘阿姨说,如果你这个玫瑰美容屋是我的,我就会照顾照顾她。刘阿姨问她怎么照顾呢?小夏说,我就让她晚上到我的美容屋来,让她一边帮忙,一边等着她的父亲。刘阿姨就问她,人长得怎么样?小夏说人长得不错的,绝对可以让你的客人喜欢。就这样,刘阿姨把我请到了她的美容屋里,我说我不会洗,刘阿姨说不难的,教一教你就什么都会了。说真话,我心里当时不太愿意,但她答应每天可以给我三到几块钱,我就答应了。

我们家需要钱。钱在我们家里,跟命是一样地重要。开始给刘阿姨干活的那几天,我曾出现过一些很反常的现象,每天,我都时不时地一会儿抚摸着自己的耳朵,一会儿又抚摸着自己的鼻子。那是刘阿姨教的。

刘阿姨让我给客人洗脸的时候,多抚摸一些客人的鼻子和客人的耳珠,她说客人们喜欢那样。她所说的客人,指的当然是那些男人们。他们为什么喜欢那样,我不知道,也没有问过。我只是暗中时常地抚摸着自己的鼻子和自己的耳朵,边抚摸边慢慢地感觉着。但我很快就明白了。因为那样的抚摸,只要摸得合适,会让人感到特别地舒服。当然,有的客人是很坏的,他们在你的手下感到舒服的时候,他们有时也会伸过手来,想摸摸你的手,或者摸摸你的脸,开始我不让,但刘阿姨说,他们想摸你就让他们摸吧,你不让他们摸他们会不高兴的。没有办法,我也只好忍受着。好在那些想摸你的客人,他们都出手得大方,比如洗一个脸本来只是二十块钱,他们往往会多给五块十块,还会小小声声地告诉你,这点钱是给你的,别交给老板。除此外,别的事我没有做过,也不会去做。我还是个小女孩,我怎么会去做别的那些事呢?

我不会的。

绝对不会。至于后来的事,那是后来的事,跟美容屋里的那些客人没有关系。

其实,我父亲早就离开瓦城了。这是那个四川女告诉我的。那个四川女就是和我父亲在一起的那个妓女。那一天,是她自己突然出现在刘阿姨的门口。美容屋里的人,都有一个习惯,不管进门的人是谁,我们都会笑着脸,朝门口看过去。我就是这样看到她的。她穿的还是那身黑色的衣服,还是那条黑色的裤子。她站在美容屋的门口上也只望着我,但她的脸上并没有惊奇的样子。我却不同。一看到她,我的心就怦地跳了一下,我的手就停了下来了。

那时,我正给一个男人洗头。小夏也在给一个男人洗头。小夏的嘴巴比谁的都快,她立即尖叫了一声小云,然后说哎呀你到哪去这么久啦,连个影子都不见,有人一直在等你呢。那个叫小云的四川女便指着我对小夏说,不就是她吗?说着走了进来。小夏说对呀,人家一直在找你们呢,她说找我干什么?想跟我吵架呀?小夏说谁想跟你吵架啦,人家是想找到人家的爸爸。她便死死地盯着我,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我怎么也看不懂的表情,那种表情也许只是她们那些女人才有。反正我说不清楚。

她说,我不是告诉过你吗?别再找你的父亲了。

我望着她没有说话。一看见她,我的心就莫名其妙地紧张,就难受。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说。尽管我整天都想着能找到我的父亲和找到她。

她说你父亲早就走了。我问她什么时候?

她说,就是我给你送钱的那个晚上呀。我说他去哪啦?

她说可能是去海南了,说是要到那边开一个店。

小夏问,开什么店?她说,他还会开什么店呢?除了想赚我们这些女人的钱,他还会开什么店呢?

小夏说,那他干吗不把你带上?

那是个不知羞耻的妓女,她突然指着我说,他要是让我去,还不如让他的女儿去,他女儿也许比我还能赚钱。

小夏马上推了她一掌。小夏说,你他妈的,吃错了药了?我当然也愤怒了,我的手上正捧着一大把的泡沫,我呼地朝她的脸上摔了过去,然后转身跑出了门外。

那天晚上,我没有再回到刘阿姨的美容屋里,因为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,我是空着手去的。我在街上胡乱地走着,也胡乱地流着眼泪。我相信那个女的说的是真的。我想我父亲真的会在海南的哪一个地方,已经开张了一个妓女店了。

但我想不明白,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呢?最后,我感到十分地失落。

我的失落不是因为父亲又离开了瓦城,不是的,我担心刘阿姨的美容屋还要不要我?说真心话,我已经离不开她每天晚上给我悄悄塞进口袋里的那三块五块了。

第二天晚上,我慢慢地来到了刘阿姨的门前,但我没有进去。刘阿姨正在里边坐着跟别人说话。见我站着,刘阿姨便自己站了起来。我没有说话,就转身走到了门外。我知道刘阿姨会跟出来的。

我说我爸爸已经走了,你还要我吗?刘阿姨看着我想了想,她说你不觉得对你有影响吗?

我说有什么影响呢?我说没有。她说不可能的,怎么会没有影响呢?我说除了上午上课的时候有一点点瞌睡,别的没有什么。

她说打瞌睡不就是影响了吗?我说那不要紧的。

她说怎么还说不要紧呢?我说真的不要紧的。我说瞌睡的时候我总会站起来的,我一站起来,我就不打瞌睡了。

她就默默地站着,好久不再说话。我心里当时很急,也很难受。

我说由你说吧。

刘阿姨就说,你是为了每晚的几块钱,是吗?

我低着头,默认着。她便长长地嗨了一声,然后说那就随你吧。说着她伸过一只手来,摸了摸我的肩膀,摸得我心里暖烘烘的,我的眼睛都湿润了。

我赶忙说了一声,刘阿姨,谢谢你了。美容屋的日子就这样又混了下去。

谁会想到呢,谁会想到马达也会跑到刘阿姨的美容屋里洗头呢?

马达是我的邻居。他的家就在我家的对面楼,而且住的也是一楼。他还读书的时候,我们俩经常同时地走在路上。我常常叫他马达哥哥。他大我大约三到四岁。他的父母早就没有了,反正我没有见过。他是跟他的奶奶俩人一起过的日子。

那天晚上,马达说,他是陪一个北京来的朋友到瓦城饭店来玩的,他当时觉得有些头痒,就跑到刘阿姨的美容屋里来了。看见我的时候,他觉得很奇怪,他说你怎么在这里呢?我没有告诉他,我说来吧,我来给你洗吧。他就坐到了我的面前。那时的时间已经是深夜十一点多了,我问他洗完头你回家吗?他说回,我说那你就等等我,回家的路上我告诉你吧。他就真的坐在那里,等着我一起回家。

刘阿姨的美容屋一般在十二点左右关门,那时候的来人已经很少了,就是还有人来,刘阿姨也会叫我,你先回家去吧。听说,夜里一两点钟之后,还会有人走进她的美容屋里,那都不是为了来洗头的,但我早就不在了。

我让马达等我一起回家,不是为了告诉他,我为什么在那里打工,不是的,我为的是要封住他的嘴。我怕他回去后跟他的奶奶乱说,那样要不了两天,他的奶奶肯定又会对我的母亲乱说,那样,事情就糟糕了。我在前边说过,我喜欢的并不是为了给别人洗头洗脸,不是的,我喜欢的是刘阿姨每天晚上往我口袋里悄悄塞进的那三块五块。

马达却说,我怎么会告诉我的奶奶呢?你以为我奶奶是谁呀?

他说不会的。

他让我放心。我说,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。马达便问我,你每天晚上都这个时候回家吗?

我说是的,有什么办法呢?他说总是你一个人吗?

我说那还会有谁呢?

他说那你不觉得离家太远了吗?我说离近了我还不敢做呢?

他说为什么?

我说这你都不懂吗?他啊了一声说,我知道了,你怕你妈知道。

我说我妈知道了我就完了。就在这时,马达提出了一个让我十分激动的建议。他说那我从此以后每天晚上都来送你回家好吗?

我嘴里却说,不用的。马达便说,你不会以为我有什么坏心眼吧?

我说哪会呢?我说我们是邻居,我怎么会那样看你呢?

他说那你就让我来送你吧。他说反正我现在晚上也没有什么事,反正你也不用在那里等我,我要是来送你的话,我会提前到的,如果我没有提前来,那就说明我有别的事去了,你也可以不再等我,你就走你的。

第二天晚上,他果真就提前到了那里。那时候,他给我的印象是真的好。我觉得他是我生活中遇到的,第一个最好心的男孩子。

当然,我也曾问过他,我说你为什么要送我呢?

他说受感动呀!我说你别瞎编,你跟我说真心话好吗?他说,我说的是真的,我是真的被你的精神所打动的。

他说你别说是我,就是再换了一个男孩子,哪怕是一个坏男孩,他也会被你的这一种精神所感动的。

他说你的这种精神太伟大了,真的太伟大了。

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词语,让我当时感动得脸红。我说你别这样说,我说我可是被迫的,我是无可奈何你知道吗?

我说你愿意像我这样吗?

他便笑着没有回答。

他不回答是对的。有谁愿意像我这样呢?除非他吃错了药了。

谁想到呢?就是这个马达,他其实坏到了顶点。可是,在他送我的那些晚上,你又一点都看不出来。他碰都没有碰过我,就连我的手他都没有摸过,他的眼里,从来都没有流露过他有什么坏的想法。每天晚上,快到家的时候,他总会自己停了下来,然后告诉我,你先走吧。我知道他那是为我着想,他怕别人看见了会乱说话的,毕竟我是一个还在读书的女孩子。他总是远远地看着我往楼里走去,就连举手在空中晃一晃,表示再见一下也没有过。直到看不见我了,他才从远处慢慢地往家里走。

我曾细细地想过,那个晚上的事情都是怎么发生的。但我没有想出我在哪个地方可以提防他。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要提防。他也是早早地就来等我了,还让我好好地给他洗了一个头。他洗头也是照样付钱的,他没有因为是来送我的,就没有付钱,如果那样,他洗头的钱就得从我的工钱里扣出,但他没有。他洗完头,时间已经不早,除了正在洗头洗脸的客人,当时没有人进来了。刘阿姨看了看墙上的钟,然后对我说,你可以走了。我看了看门外,门外没有人。我便站了起来,马达也跟着站了起来,而且,他还抢在了我的前边,对刘阿姨说了一声再见。

一路上我们照样有说有笑。

可走到解放西路的时候,他突然把单车停了下来。

他说我们吃一点夜宵好不好?解放西路的街道两旁,到处都是吃夜宵的地摊。其实,每天晚上从那里经过的时候,我都被那种很好闻很好闻的味道刺激得迷迷糊糊的,但我从来没有停下,从来没有想到要吃点什么。我知道那些地摊开销不是很贵,但对我来说,却是贵的,贵得我除了想还是想,我不能停下来。

他说他下午三点钟的时候吃了一餐,他还没有吃晚饭呢。

我说那你就吃吧。他说那你呢?你是陪我一起吃,还是你先回去?

我想了想,我说吃完了你还回去吗?他笑了笑,他说不回去我在哪过夜呢?我便也笑了笑,我说那就陪你一起吃吧。我心里当时想,人家夜夜都来送你,你怎么能让人家一个人坐在这里吃,你一个人先回去了呢?反正早上都是要打瞌睡的,莫非丢下他早一点回家,第二天早上就不打瞌睡了?

他便带着我往一个狗肉地摊走去。他说那个狗肉地摊弄得相当好吃,他在那里吃过好几次。而且他很神秘地告诉我,说那个狗肉摊之所以好吃,是因为用了罂粟壳来炖的。

我说那不是明摆着叫人吸毒吗?

他说这叫做什么吸毒呢?吸毒是叫人吸鸦片吸海洛因。

我说那罂粟壳不会害人吗?他说害什么害呢?一点都不害。说真话,那天晚上的狗肉是真的好吃,但我说不清是因为用了罂粟壳,还是因为我好久没有那样吃过肉了。反正我吃得很香,本来说是陪他吃的,后来反倒成了是他陪我了。他还要了两瓶椰子汁。那两瓶椰子汁是他跑到一个小卖店里买的,那狗肉摊没有,他们有的只是啤酒和白酒。后来我想,可能就是他跑去买那两瓶椰子汁的时候,他的心突然变坏了,他肯定是在给我的那瓶椰子汁里下了什么药物,喝着的时候倒也没有什么感觉,可是喝完了,他付了钱,我们站了起来的时候,我突然觉得有些不对了,我觉着怎么有些迷迷糊糊的。

我突然想起了马达说的罂粟壳来。我问了一声马达,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头昏?

他说什么头昏?没有。我们推着车子走着走着,正要骑上车的时候,我突然觉得不行了,连扶车的力气也没有了。

我说马达,我可能是吃着了罂粟了。他说怎么回事?

我说我全身软软的,我走不了了。他说那我们就打个的回去吧。

他停下了单车。我没有回他的话。我只记得他招了一辆的士过来的时候,他把我先扶进了车里,让我先好好地躺着,他到车后放单车去了。他回到车里的时候,我只感觉着身子随着车子在空中飞了一下,就什么也记不住了。

等到我醒来的时候,简直把我给慌死了。我已经不在的士里。

也不在我的家。

也不在马达的家。我竟然一个人躺在一张很软很软的床上。房里有电话,还有空调,还有好大好大的沙发。我以为我是在作梦,当我低下头看到我的身子时,我才知道完全不是梦,而是真的!

我的上身赤裸裸的。我把被子掀开。

我的下身也是赤裸裸的。我心里大叫了一声妈呀!这是怎么回事呢?

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,把我折磨得全身发抖。

我想大声地喊叫,但我不敢。我知道我躺着的地方是宾馆或者是饭店。

我突然想起了吃狗肉的事来。我想到了马达。

我以为马达也在房里。因为房里的灯亮着。于是我轻轻地叫了两声马达。但我听不到马达的回话。我又不敢大声叫他。我知道那时天还没亮。我怕惊醒了宾馆或者饭店里的别人。我想他会不会在卫生间里,我连忙捡起了衣服和裤子迅速穿上,然后朝厕所摸去,厕所里却空空的,根本没有马达的影子。

但我看到了一样东西,那东西把我吓死了。

我看到洗手盆的旁边放着一张白色的毛巾。白色的毛巾上面,沾染着许多血,虽然已经变了颜色。但我知道,那就是血!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呢?但我很快就知道怎么回事了。我身子的下边,这时突然感到了一阵阵的疼痛。

我的泪水哗地就流了下来。我想大声哭泣,但我不敢。我心里乱七八糟地骂起了马达来,从他的祖宗一直骂到他的母亲和他的父亲,以及他的奶奶,还有他自己。

我从窗户往外看了看,外边的天还是夜晚的天。我想我该怎么办呢?

最后,我在床头边的柜子上,看到了一张字条,字条上压着一把钥匙。那是我单车的钥匙。那字条是马达留下的。

那字条对我说,寒露:对不起,我有事,我先走了。你的单车放在宾馆门前的单车停放处那里。

我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,然后慌里慌张地摸出了宾馆。

我回到家里的时间可能是凌晨三点左右。我开门的声音相当地小,但母亲却一直地醒着。她说干什么这时才回来?

对付母亲的话我是在路上想好的。我说,我要回来的时候,碰着了一个人,他说他看见了我爸爸。他让我就在楼脚下等着,他说等到后半夜的时候可能会看到我的爸爸。我就一直地等着,就等到了现在。

母亲说那你见到了没有?

我说没有。

母亲说那人是什么人?我说我不知道。我说我以为他说的是真的,所以我就等了。

第二天早上,天一亮我就敲开了马达的家门。

开门的是马达的奶奶。我问她,你的马达呢?她看着我觉得奇怪,她一定在想,天刚亮,这女孩怎么啦?

她问我,你找他干什么?我说我要找他!我的语气很硬。我想轻声一点可就是轻不下来。

她说是不是你妈又出事了?我没有回她的话。我只是对她说,你给我叫他起来。

她一听更觉得奇怪了。她说你以为他睡在床上呀?他现在在火车上呢!

我的脑子轰的一声。我说他去哪啦?她说他到广州那边去了,是昨天夜里去的。

我说夜里?夜里什么时候?她说是夜里一点半的车票。我当时突然想哭,可我突然转过了脸去。我抬头望了望高楼上的天空。

天空上什么也没有,就连一只放飞的鸽子都没有。

那天晚上,我不想再到刘阿姨的美容屋去,可最后还是去了。

不去我怎么跟母亲说呢?

我不愿告诉她,我父亲已经到海南那边去了。我要是告诉她,她一定会问我你是怎么知道的?我怎么说呢?我告诉她是听别人说的,跟着,她就会不断地问去,那样我该怎么说呢?我怎么能告诉他,说我的父亲在海南那边开了一个妓女店去了?

我怕。

我怕母亲会因此再一次自杀。思来想去,还是觉得只有到刘阿姨的美容屋里。

就这样又过了好一段日子。在那段日子,打瞌睡的事情照常发生,但我时常不用站起身来。我只需要在一张纸上恨恨地写下马达两个大字,瞌睡的事情就又悄悄地溜走了。一看着马达那两个大字,我就感到身上的那个地方隐隐发疼,我的仇恨就会跟着从心底里呼呼地往上冒。仇恨就是力量。这话是谁说的?我也记不住了。不知道是一个很普通的老百姓说的,还是哪一个名人说的,反正也是我们书上时常有的。就是那股力量帮着我,把一个早上又一个早上的瞌睡顶了过去。

但是,一个更为可怕的事实,最后还是把我打垮了。

一个好心的医生告诉我说,孩子,你怀孕了!

我是有意上医院找医生的。不是有意,我是不到医院去的。一般的什么小病,我哪里敢上医院呢?别人的感冒都是左一瓶右一瓶的什么药,我却只有拼命地喝开水。宾馆的事情发生之后,整整两个月,我每天都有一种害怕,我害怕我要是怀孕了我怎么办?我虽然不停地安慰着自己,我说不会怀孕的不会怀孕的,我心里说老天爷总会保护无辜的孩子的,但我又时不时地在梦中因为怀孕醒来。那些日子里,我真正地尝到了提心吊胆的滋味。因为我听别人说过,说怀孕不怀孕,两个月左右就知道了,也就是说,如果例假不来了,那就是怀孕了。所以,我一边在心里对老天苦苦地祈祷,一边一天一天地数着时间。我把那天晚上的日子,和我上一次来例假的日子,用钢笔写在语文课的生字表的顶顶上,然后每一天早读的时候,在它们的背后细细地画上两笔,每个日期的后边各添一笔。

有一天早晨,我正准备往一个日期的后边添上一笔,冷不防黄老师突然站在了我的身旁,把我吓了一个大跳。

看着我的那两排“正”字,黄老师觉得莫名其妙。

他说你画这个干什么?我的脸色当时干巴巴的,好久才说出话来。

我说画着玩的。他就斜着眼睛审视着那两排“正”字,然后把眼光停在“正”字前边的那两个日期的上边。

他说你这记的不会是你打瞌睡的次数吧?

我没有回答他。他又看了看,最后又自己否定了。他说打瞌睡怎么又记两个日期呢?什么意思?

我又说了一声是记着玩的。

他却笑了笑,然后晃了晃脑袋。他说你在说谎。

就那一个谎字,吓得我全身冒着虚汗。我当时好怕,我怕他什么都知道了。好在他说完就往前走去了。

最早画够了六个“正”字的,是例假日期的后边。也就是说,离上次来例假的时间已经一个月了。那几天我买了纸等着,可是哪一天都用不上。我偷偷地跑到厕所,久久地呆在那里,我想看看是怎么回事?我想看看怎么不来了呢。难道真的怀了孕吗?那时我就想上医院了,但我告诉我再等一等。

就这样。我又苦苦地等了一个月。最后,便偷偷地上医院了。

上医院的那一天是一个星期天。那一天的情景我真不想多说,因为我什么都不懂,我拿着一张四毛钱的挂号单,竟然摸进了儿科门诊里,结果我被骂了出来。那是一个女医生,她说你怎么跑到我儿科来呢?你要看的什么病你不懂?

我怎么会懂呢?我的年纪才多大,我怎么会懂呢?我知道,她是把我当成了那种人了。因为她曾问过我,你是做什么的?我不敢说我是学生。我迟疑了片刻,然后说了在发廊里打工。

我当时想哭,我转身只好悻悻地走了。那张四毛钱的挂号单我也不要了。后来我又重新买了一张,是八毛钱的。卖挂号的人在窗子里边瞪着眼睛问我,看哪个科?这回我记住了。我说看妇科。他说八毛。我说不是四毛吗?他说今天的妇产科是专家,八毛!看不看?不看明天再来。我问他明天多少?他说明天是四毛的。我迟疑着离开了那个窗口。

最后,我还是回来买了那张八毛的挂号单。

那一天,我的感觉就像被谁又奸污了一次。

真的。那种心疼的感觉,那种有头却没有脸的感觉,叫人想哭都哭不出来。

确凿是怀孕之后,我就不去刘阿姨那里了。那几天正好已经是期末了,于是我最后去了一趟刘阿姨的美容屋,找借口对她说,过两天就要期末考试了,我得好好地复习些功课,我说我不能再到你这里来了。她说好的,那你就别再来了。那夜,我也不再帮她给客人洗头洗脸了。我一转身就走到了门外。后来刘阿姨还好心地追了出来,她说,放假后你要是愿意你就来我这里吧,好不好?我说好的,到时我看情况吧。然后我就到街上浪荡去了,一直浪荡到了深夜。

那时,我觉得我的头好大,整天都像要炸开了一样。我想我该怎么办呢?思来想去,只好大胆地摸进了马达的家中。

我决定找他的奶奶说说。

我想不管怎么,马达总是她的孙子吧?她的孙子做下的坏事,她不能一点良心都没有吧?

我对她说,你还记得有一天早上,天刚刚亮的时候我来过你家吗?

她说记得,你是来找我马达的。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他吗?她说不知道。

我就把医生开的诊条,递到她的面前。我不知道马达的奶奶能不能全都认出那上边的文字,但她把条子拿了过去,而且竟然看懂了。

她扬了扬那张单子。她说那怎么办呢?我说你说我该怎么办呢?

她当时也显得十分地愤怒和苦恼,脸上的皱纹一条叠着一条。嘴里不停地骂着她的马达,左一个该死的,右一个挨刀的。但我觉得那种骂法一点都没有意义。

我的嘴里只是不停地问她,你看怎么办吧?

她最后长长地嗨了一声,她说,如果你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孩子就好了,你就可以把孩子留下来,到时候由我来照料。

这个老太婆,你说她是不是吃错了药了?我说我不留。

她说你就是想留也不行呀?你还是一个小女孩,你哪知道怎么生呢?

我说就是知道怎么生,我也不留。她说那就只有去打胎啦。

我说我没有钱。

她说打胎要多少钱呢?我说不知道。

她就低下头去想了想,最后抬起头来对我说,那你明天再来吧好吗?后天也可以,后天你来,我拿钱给你。

等着拿钱的那两天,我几乎是彻夜难眠。我不知道打胎是怎么回事。我想不出打胎是怎么打的。会不会要了我的命。

那两天,马达那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管用了,一看到那两个字,我就想到了怀在身上的孩子来,一想到那个孩子,我就感到我怀的就是他,就是那个该死的马达。这么一想,就什么力量都上不来了,连站起来的想法也没有了,我只想匍在桌上睡觉,直到黄老师的粉笔突然地砸在了我的头上,我才猛地跳了起来,然后听到的,就是同学们的哈哈大笑。

其实,打胎的事情我应该留到放假后的,因为只有两天就考试了,考完试就没有事了,我就可以在家好好休息了。

可我一点都没有这样想过。我在马达奶奶的手里拿到钱的时候,时间是中午。是她叫我过去拿的。拿到钱后,她问了我一声,你想什么时候去?我说我现在就去。她说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。我说不用。我说我自己去。一转身,就自己到医院去了。那时,我恨不得把身上的孩子马上打掉,打得越快越好,别的就什么都没有多想了。

可是,我碰着的却是一个很年轻的医生。她问我是吃药还是做手术?

我说我不懂。

她说那你就想好了再来吧。可我没走。我站在那里,我想等一等那天给我检查的那一个好心的医生,那个医生年纪稍大一些。但她却久久不来。

我问她还有别的人吗?

她说什么别的人?

我说别的医生。

正说着,里边的房里出来好几个,但没有一个是那天的那一个。

她说你到底是吃药还是做手术?我想了想,问她你说我应该怎么样好呢?她就上上下下地又把我打量了一番。

她说吃药当然好一些,但吃药就贵多了。我说贵多少?

她说贵一百多两百吧。一听那么多的钱,我的头皮就大了。我说那我就做手术吧。

她说做手术就有点难受啵。我心想,我没有钱,我不肯难受我还能怎么样呢?

她转身就把我领到里边的一个房里,然后给我动起了手术来。

说真话,我要是知道动手术会那么难受,我会去跟刘阿姨借钱的,可我怎么知道会有那样难受呢?我没有见过别人是怎么杀猪的,但我想我当时的喊叫跟杀猪是没有什么区别的。

那位医生觉得我的喊叫太难听,太刺耳,就抓了一个塑料的药瓶递给我。

她说你把这个给我咬住。

我说咬住这个就不难受了吗?她说不是不难受,而是你的喊叫就没有那么难听了。

做完手术,我没有回家,而是直直往学校去了。下午的课,我一点都听不进去,我简直难受得想死。我动不动就用手往脸上摸摸,摸着的总是一张冷冷的脸,就连那两个很好摸的耳珠,也是冷冷的。

我知道,我那其实是心冷。夜里睡在床上,我想明天我是不是别去学校算了。我想在家里好好地呆一天,因为再一天就是考语文了。我想好好地歇一歇,好好地在家里喘几口气。我还想过,如果母亲问我为什么不去学校,我就对她说我有病,我头昏,然后就像她一样躺在床上。可天亮的时候我却自己又爬下了床来,然后慢慢地往学校走去。

我以为打完了胎了,遭遇也就慢慢走远了,谁知道就在这个早上,又出事了!而且是连连出事!

第二节下课之后,黄老师不知因为什么一直呆在教室里忙着。他没有想到他的女朋友到学校来找他。他女朋友找不到他,就找到教室里来了。

黄老师的那个女朋友,竟然就是给我做手术的那一个女医生。

她一进门,我就认出她来了。我心里猛地一跳,简直被吓得半死。我正想如何地躲避她,可她却发现了我了。其实,就是那一个时候,我也还是可以躲避她的,我可以装着不认识她,然后溜出教室,但我却坐着不动。她走到黄老师的身边后轻声地说了一句什么,黄老师的眼光马上朝我横扫了过来。

黄老师说对呀,她就叫寒露,怎么,你们认识?

我慌得全身发抖。我没有回黄老师的话。我把脸收得低低的。

我的耳朵那时很尖,我听到她嘴巴不停地跟黄老师说了一句又一句,她的嘴巴刚一停下,黄老师马上从讲台上猛地站了起来,他指着我,恶狠狠地说,你听着,放学的时候你到我的办公室去,你不能马上回家,你听到没有?

我被吓得汗都出来了。我心里连连地苦叫着,妈呀妈呀,她怎么会是黄老师的女朋友呢?如果我早一点认得她,我哪会让她给我做手术呢?就连那个门我都不会进去的。我们瓦城有那么多的医院,我为什么一定要让她给我做手术呢?你以为我是吃错了药吗?

人就是这样,倒霉起来想躲都躲不开。第三节课的时候,我有几次想逃跑回家,但总是站不起身来。

我怕黄老师,我怕第二天他不让我考试。放学后,同学们都蹦蹦跳跳地回去了,我呢?没有办法,只好揣着一颗慌慌的心,往黄老师的办公室走去。

就在这个时候,肯定就在这个时候,我的母亲又在家里喝起了农药了。

都是因为马达的奶奶。

大约是上到第二节或者第三节课的时候,她从屋里提着一篮鸡蛋摸到了我的家里。她那么大的年纪了,她怎么还那么蠢呢?她为何就不想想,我的母亲知道了我怀孕的事情,怎么受得了呢?

这个老太婆,肯定是吃错了药了。可以想象,母亲知道我怀孕的事后是多么的悲痛。虽然她知道我已经到医院里打了胎了,可是这一切全都是因为她偷肉后一步一步造成的呀?她怎么会不觉得她是该死的呢?我后来曾怀恨地责怪过马达的奶奶,我说你怎么可以对我的母亲乱说呢?她说,我本来也是不想告诉她的,我只想送点鸡蛋给你补补身子,可你不在家,我就拿到她的床前去了。我说你放在客厅里然后走你的不行吗?你为什么要送到她床前去呢?你是不是吃错了药了。她说我哪吃了什么药呢?我什么药也没吃。我说你就是吃错了药了。她说吃什么吃呢,没吃。我说你没吃错药你干什么告诉她。她说我哪知道你没有告诉过她呢?我以为你早就告诉她了,你为什么没有告诉她呢?我说,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呢?她说她是你的母亲呀,你不告诉就是你的不对了。

那个老太婆,她反倒责怪我?我说我母亲她怎么说呢?她说你母亲什么都没说,她只是马上愤怒了起来,她抓着床头边上的东西就朝我乱砸,骂我没有管好我的马达,她叫我滚出去,滚出你们家去。我想跟她好好说她就是不让,我就只好放下鸡蛋就走了。

完全可以想象,马达的奶奶也许刚一出门,我母亲就从床上爬起来了,她首先想到的就是不活了,怎么也不再活了。她的脑子里首先浮起来的,就是她曾喝过的那一种农药。于是,就朝那个曾卖给她农药的商店摸去了。

你们说,我该恨谁呢?

如果黄老师没有让我到他的办公室去,如果黄老师的女朋友不来找他,如果放学后我马上就回到家里,我母亲或许还是可以得救的。可是,我在黄老师的办公室说呀说呀,一直说到了墙上的挂钟差几分就一点半了,他才放我。

他说我肚子饿了,你先回去吧。走在路上的时候,我也曾想到死去算了。一直回到家里,我的脑子还是晃晃荡荡的。看着母亲床边上的那瓶农药,我拿起来曾想把剩下的半瓶也喝下算了。看着躺在地上的母亲,我也没有了上次那种大哭大喊大叫了。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那样。我不知道。我最后摸了摸母亲身上的肉,我发现她的肉还没有冷。我就自己跑到街上喊了一架三轮,把母亲送到了医院。母亲在医院里不到半个小时,医生就告诉我,说是没有救了。这时,我才哇哇地大哭了起来。

那天下午,我不去学校了。我拿着母亲的死亡书,就像拿着母亲丢下的灵魂,哑巴一样蹲在太平房里看着母亲死去了的模样。我觉得我比死去的母亲还要可怜。

最后,我便想到了父亲。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对父亲说过的话。母亲说,我们不能没有你,没有你,我们怎么办呢?可母亲现在死了,父亲在哪里呢?没有父亲,我怎么办呢?最后我想,父亲会不会就在瓦城呢?他也许又回到了瓦城,我该怎么让他知道我母亲的死呢?

最后,我就想起了电视台来。电视台的大院门前边有一个小房子,房子里有人从窗户朝我大声地吼着,他说你进来干什么?我说我找电视台。他说这就是电视台,你找谁?我说我不知道找谁。他说不知道找谁你进来干什么?出去!

我那个时候的那个样子,可能很容易让人觉得讨厌,怎么看上去都让人觉得不像一个正常的女孩子。我那个时候的模样哪里还能正常呢?我母亲死了,我父亲又不知道在什么地方,我就那样孤零零的一个人,我怎么还能有正常的模样呢?

但我站在他的窗口边没有离开。我红着泪眼看着他。

我把一直捏在手里的死亡通知单递给他,还有一张我写的字条。

我说我想在今晚的电视上打一行字。那行字我是这样写的:父亲,母亲死了,你女儿寒露在找你。那人一看,脸上的颜色马上变得像人了。他说你爸爸去哪啦?

我说他离开家已经很久了,可能在我们瓦城也可能不在。

他又问你们家现在就你一个?我说就我一个。

他说那你妈现在在哪?我说在医院的太平房里。他的眼睛就突然也湿润了起来。他说那你身上有钱吗?

我问他什么钱?

他说你不是要登这句话吗?我说是呀。

他说登这句话是要交钱的。我一听头皮又大了。我心里说登这种怎么也要钱呢?

我问他要多少钱?他说像你这样的一行字,可能两百左右吧。

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钱,我没有掏出来。我心想我要是花了钱,我父亲又没有回来呢?我不是吃错了药吗?

我说那我不登了。我从他的手里拿过死亡通知单和那张字条,我转身就走。

他却突然把我喊住。他说那你就把那张条给我吧,我帮你跟他们说说,看能不能给你免费登登。

我那时差点要给他跪下,刚要跪下去,我又把腰挺起了。我怕给他造成压力,我心想人家同情你是一回事,电视台给不给你免费还是一回事呢,你要是给他跪下了,电视台又不允许免费呢?你不是给人家添难题,让别人替你心里难受吗?

我说了两声谢谢后,就走了。离开电视台的时候,天已经慢慢地黑下来了。

后来,我在路边差点要偷走一辆脚踏的三轮车。

那辆三轮车就停在离医院不远处的一棵树下。我是东张西望的时候突然看到它的,我的心里当时好像怦地跳了一下,我就站住了。我想我得弄一辆车子把母亲拉到火葬场去。我四周地望了望,我发现没有人是那一辆车的主人。我一边注意着四周,一边就朝那辆车走去。我以为可能是被人锁在树下的,竟然没有锁。我想这车会不会是烂了。我推了推,却也没有烂。我的胆子就大了起来了。我想我除了偷到一辆这样的车子,我没有了别的办法把我母亲拉到火葬场去。但我没有马上偷走,我推着车子在树下来回地走了几圈,我想因此引起别人的注意。我想如果车的主人就在附近,他会跑过来的,他还会大声地喊叫着干什么你干什么动我的车子。但没有人理睬我。好像我玩的那是我自己的车子。

但我决定推走的时候,心里突然害怕了起来。

我突然想起了母亲偷肉的事情。我怕!

我在树下站了没有多久,车的主人就过来了。他是一个老人家,姓李,是他后来告诉我的。他是买吃的去了。走过来的时候,他手里还拿着一个大馒头,一边啃一边走来,身子沉沉的。走到车子旁边的时候,他看了看我,却没有理睬我,他一边继续嚼着他的馒头,一边推走了他的车子。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把我放在眼里。莫非也是因为我的模样已经不太正常?

但我自己却急了起来。

我说你没有看见我吗?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这样问他。我应该好好跟他说句什么的,可是我没有。

好在他停下了车来。他回头看着我,嘴里还在鼓鼓地嚼着他的馒头。我发现他吃得很香。我看着他,自己也深深地往咽喉里咽下了一点什么。其实,我咽喉里什么也没有。我已经一整天没有吃过东西了。

我说刚才我想偷你的车。

他说你为什么不偷?

我说我想偷,可我不敢偷。他说好,那你就说说,你为什么想偷我的车。

我说我妈死了,我想偷你的车把她拉到火葬场去。

他嘴里的馒头一下就噎住了。他说你妈为什么死的?

我说自杀。

他说现在在哪里。我说在医院的太平房里。他说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?我说我爸爸离家出走已经很久了,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。

他说你说的是真话吗?我说是真的。

他说那我去帮你拉吧。听他这么一说,我眼泪哗地就流了下来。我是真的感动。我没想到我要偷他的车他却是一个好人。

去火葬场的路挺远的。路上,我告诉李大爷,我母亲就是那个偷肉的女人,我说你听说过吗?他说他听说过。他说那时候整个瓦城都在传说着你母亲的事情,我怎么会没听说呢?他说你妈不是工程师吧?我说不是。我说那是人们瞎传的。他说我就知道不是。我说你怎么知道呢?他说你妈若是工程师那就好了。我说为什么?他说你想想吧,如果你妈是工程师,她偷肉的事情流传得那么厉害,你说我们瓦城的市长会不会跑到你们家去?我说我不知道。他说肯定去。他说他要是一去,你妈的事不就变成了好事了。我好像没有听懂。我说怎么会变成好事了呢?他说,他要是去了你们家,你妈就肯定又有工作啦。我说那他为什么又不去我们家呢。不是都传说我妈是工程师了吗?他说这你就又不懂了吧。我说我是不懂。他说你以为当市长的都是草包吗?他只要派一个人随便去问问,他不就知道了吗?他知道后就没有必要再到你们家去啦。

我说为什么?

他说没什么为什么。我说你说的这种我不懂。他说你是小孩你还可以不懂。我就不再做声。

随后他便问我,那你妈为什么还自杀呢?事情都过了这么久了?

我就把我怀孕的事情说了出来。我还没有说完,他就慢慢地把车停了下来。我以为他是累了,我以为他要停下来歇一歇,可他却长长的嗨了一声,然后说:你妈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。我说你说得对,她是一个没有脑子的人。他接着说,你爸呢,是一个混蛋!

这一句我不再吭声。

见我没有说话,他便问了一声,你说是吗?

我还是没有回话。我不知道怎么回他的话。

他便跟着默默地不再说话。重新上路的时候,我不再坐在车上了。我觉得他拉一个死人已经够重的了,再拉我,那就更重了。我跟在车子的后边慢慢地跑着。不管他怎么叫我,我就是不坐。

火葬场需要钱,这一点我是想到了的,我把该交的钱全都交完之后,身上还剩了十来块钱,我就把那十几块钱全都塞进了一个工人的口袋里。我听别人说过,好像给的还要多得多,但我身上没有了。我说我身上就有这么多了,辛苦你了。那工人也没看钱,也没说话,他只是看了看我,转身忙他的事情去了。

回来的路上,我坐到了李大爷的车上,但我没说一句话。李大爷也没有说话,他也许是太累了,直到快要进城的时候,他才开口突然问我。

他说你身上还有多少钱?我以为他是问我要拉车的钱。我说没有了。我说全都给了火葬场了。他就突然地停下车来。

我不知道他停车干什么?我想他可能是想跟我要点拉车的钱。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,我赶忙从车上走下来,然后走到他的身边。

我说对不起了李大爷,你告诉我你住在哪里好吗?找个时间我借点钱给你送去。

我说我一定给你的。

李大爷没有下车,他坐在他的车上,只朝我回过了脸来。

他说几毛钱有吗?我说一分也没有了。他说你先摸摸看,要是有,几毛钱也可以。

我就在口袋里到处乱摸了摸。我知道我身上一分都没有了的,但我还是乱摸了一顿。我说没有,一分也没有了。我说我全都给了火葬场了。

他从身上掏出了一支烟,慢慢地烧着,烧着烧着,他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一沓零乱的钱来,然后,打开他的打火机,抽出了一张十块的钱,递到我的面前。

我当时一愣,我说我怎么要你的钱呢?我说我不要。

我说这钱不是给你的。我心想不是给我的你递给我干什么呢?他便告诉我,他说他的三轮车是做拉客生意的,今天拉了我的母亲,他得给它挂点红,也就是避灾的意思。说完这一句的时候他说,这是迷信,你小孩你还不懂。他说不挂红其实也可以,但心里总会有点过意不去。

他说,这年月做生意不容易,你现在还小,你还不懂。

他说,你就当这十块是你的吧,你可以把这十块转送给我,算是给我的车挂红用的,可这十块是刚刚从我身上出去的。这样吧,你到前边的哪一个店里随便乱买点什么,也就是把这十块钱换掉,换成是你的钱,然后你拿五块钱回来给我挂红就可以了。去吧,我在这里等你。

我说好的,那我就先用你的钱吧,反正哪天我会还你的。然后朝前边走去了。

那十块钱后来我买了一瓶酒,刚好是五块钱的,剩下的五块我还有意让那个店主换了三回,我让他给我换一张新一点的,弄得那个店主都烦起了我来。那瓶酒我当然也是给李大爷买的。我想总有一天,我要还他这十块钱的,在还这十块的时候我还得多给他一些,因为这十块本来就是他的,我得另外给他付挂红的钱,还有拉车的钱。那瓶酒就当是今天晚上我送给他喝的。我觉得我那么想是对的,我想我给他买喝的也是对的。可是,当我拿着那瓶酒和那五块钱往回走的时候,我走呀走呀,好像都走过了他停车的地方了,却就是看不到李大爷和他的三轮车。

他到哪里去了呢?

我大声地呐喊着,李大爷,李大爷你在哪里呢?

我的泪水都飞了出来了。我说李大爷你在哪呢?路的两旁全都是黑乎乎的菜地,哪里都没有李大爷的回音。我就那么站着,站了好久好久,最后只好提着那瓶酒和那五块钱,慢慢地走回城里。回到家的时候,全身早就软耷耷的。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。最后我到处寻找,终于找到了母亲的一张照片。我把母亲的那张照片拿出来,从锅里拿了几粒旧饭,把照片贴在一块小小的木板上,然后又找了一块黑布绑在木板的上边。我想我得给她烧点香,让她的魂灵随着升腾的烟雾尽快地升天。

我怕她一直呆在家里不走。我怕我会时常地从梦中被惊醒。

可我到哪里去找香呢?没有。我也不想再到街上去寻找。我从书包里把所有的书全都拿了出来,然后放在一个脸盆里,一页一页地撕下来,当着母亲的面,一页一页地烧掉。

我一边烧一边不停地掉着眼泪。

我想我还读什么书呢?我怎么还读得下去呢?我不读了。我烧了几乎一夜。我睡下好像没有多久天就亮了。天亮后我就睡不着了,但我不想从床上起来,我想就那样继续躺在床上。我想我已经把书都烧掉了,我也不用再去学校了,我还去学校干什么呢?可是躺了没有多久,又突然地爬起床来。

我突然想起了早上是考试。而且考的是语文。

我想我还是去吧?都学了一个学期了,就只剩下了考试了,我还是去吧。

最后,我在厨房的菜篮里捡了两颗红色的辣椒,拿了一支钢笔,就跑到学校去了。那两颗红辣椒是为了打瞌睡的时候用的,我在前边好像没有说过,我有很多早上靠的都是一颗颗的红辣椒,我一打瞌睡,我就悄悄地把红辣椒拿出来,悄悄地咬上一口。因为我不能老是从座位上站立起来,有时老师也不允许,说我影响别人的学习。

那天早上我迟到了。可我没有想到,全班的同学竟然都在静静地等着我。我刚跑到教室的门口,我还没有来得及喊一声报告,我迟到了,同学们便都直刷刷地朝我站立了起来。

我惊呆了。他们好像也惊呆了。这时黄老师朝我走了过来。他说我们都在等你呢,我们以为你不会来了。

说着黄老师把我拉到座位上坐下。黄老师说,你家的事同学们都知道了,大家都是晚上看电视看到的,当时我马上就到你家里去了,可你不在家,有很多的同学也都到你家里去了。我们在那里等到了半夜还看不到你回来。你去哪里啦?

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。黄老师的眼泪也在悄悄地流淌。同学们也在流泪。

我没有想到,我的那一张字条后来上了电视了。

我真的没有想到。我把那张纸条递给那个门卫后,我就再没有去想过它了。再说,我们家早就没有电视看了。我们家的电视,早在我母亲头一次自杀后不久就卖掉了,是我到街边找了一个收破烂的人来买走的,那人原来和我父亲是一个单位的,下岗后就当起了收破烂的了。我家的那一个电视是十八英的那一种,他问我买了几年了?我说好像是我很小的时候就有了。他说那可能有十年以上了。我说可能有吧。他说现在这种电视,新的都好便宜好便宜了。我说多少?他说一千块钱就能买到了。我说那我这个电视还能卖多少?他说也就三百块吧。我说我们家这电视从来都没有坏过,一直好好的,三百块太少了。我说你多给一点吧?他说顶多只能给到四百。我说四百也太少了。他说就四百,别说那么多了,四百你卖不卖,你卖我就拿走,你要不卖,那就算了。我母亲这时也从床上爬了下来,站在门边看着我们。我说妈,四百卖不卖?我母亲说,卖吧卖吧。四百就四百,卖了算了。可是数钱的时候,他却只给了我两百。他说,你父亲曾借过我两百块钱一直没有还呢。我当时就哑了。我回头看了看我的母亲。我说妈,是不是?我母亲靠着门没有回答。他说是真的,我不会骗你的,我骗你们干什么呢?不信哪一天你爸爸回来了你问问他。说完他就抱着电视走了。他抱着电视刚一出门,母亲在门边一软,就倒在了地上。

黄老师说,我们相信你会来考试的,所以我们就一直地等着你。

黄老师刚一说完,同学们就呼啦啦地朝我围了过来。他们的手都这个拿着两块,那个拿着五块,然后一张一张地放在我的面前,放得一桌都是。同学们的那些钱不是很多,但已经够我充当寻找父亲的路费了。

学校准备放假的前一天,我突然收到了一封信。信是广东那边寄来的,拿到信的时候,我第一个念头就是以为是父亲写的。可是不是。我打开信封一看,竟然是那个该死的马达写的。但他只字不提宾馆里的事件,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似的。那封信他写得很短,他很简单地告诉我,说是他刚刚去海南一趟,而且在那边看到了我的父亲了。他说我的父亲真的在那边与别人合伙开了一个那种店。马达叫我放假后马上到广东那边去找他,他说他可以带我去找到我的父亲。

信的末尾,是马达在广东那边的地址。那封信,我是在门外的一棵树下看的,看完后我靠在树的身上,遥望着前边的天空,茫茫地揣想了大半天。

我想,也许他说的是真的。我又想,也许他说的是假的。也许,他只是想在我的身上又打什么主意?

但我又不敢不相信他说的可能是真的。最后,我想我只有去了那里,只有找到了马达我才能知道了。

如果是真的,不管怎么样,我也要把我的父亲拉回来。

如果是假的,那么我怎么办呢?我想不出我该怎么办。

但我想,我不能不去!我想,如果是真的,如果我不去我就失去了一次找回父亲的机会。

就这样,我把门牢牢地锁上了。我出门的时候,大约是七点多一点,我想这个时候我是不会碰上什么老师或者什么同学的,我不愿别人知道我去了哪里,但在大街上经过的时候,还是被一位同学发现了,她正跟着她的父亲,要去前边的一家大饭店吃早茶。她的父亲是我们瓦城的一个什么官,她以前跟我说过的,可我忘记了。

她问我,你去哪呢?我说我去火车站。她说你去火车站干什么?我没有告诉她实话。

我说为了下一个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,我想利用假期的时间,到外边打工。

她说你会打工吗?

我说怎么不会呢?她就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,然后拉着她父亲的手,往前走了,去吃她的早茶去了。那些早茶都吃的什么东西,我不知道,我只是曾经听她说过,说是有很多很多好吃的,并不仅仅是喝什么茶水。我站在大街上看着他们的背影,想了一会儿他们就要吃上的早茶,最后,我突然想我也应该买点什么吃的。于是,我掏出了几张碎钱,在路边的地摊上买了两个又白又大的馒头,一边啃着,一边赶往车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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